神話的終結與超越的勇氣——“軸心時代”及其當代問題之三
在公元前800年到公元前200年左右的精神過程中,雅斯貝爾斯認為中國、印度與西方同時完成了突破,因而構成了歷史上的深刻轉折點。那么這里的突破究竟何指呢?
雅斯貝爾斯是這樣描述“軸心時代”的特點的:“這一時代的嶄新之處在于,在上述所有的三個地區,人們開始意識到其整體的存在、其自身的存在以及其自身的局限。他們感受到了世界的恐怖以及自身的無能為力。他們提出了最為根本的問題。在無底深淵面前,他們尋求著解脫和救贖。在認識到自身能力的限度后,他們為自己確立了最為崇高的目標。他們在自我存在的深處以及超越之明晰中,體驗到了無限制性。”(《論歷史的起源與目標》,李雪濤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8~9頁)
具體地來說,這表現為:首先,神話時代走向了終結。在古希臘,發生了一場Logos反對Mythos之戰,指的是古希臘思想從男神、女神和英雄的故事到理性哲學和邏輯(邏各斯)的逐步過渡。前者以荷馬和赫西俄德為代表,后者的代表是“前蘇格拉底哲學家——他們呼喚出了蘇格拉底、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在“邏各斯”的主導之下,希臘人對周圍現象的解釋不再訴諸看不見的超人類神祇,而是歸于不受個人感情影響的自然原因。而雅斯貝爾斯認為,和希臘哲學相仿,佛陀的重要見解、中國的思想流派,以及希伯來先知關于上帝的思想,統統都是非神話的。理性與理性啟蒙的經驗與神話的較量,逐步發展為一種為了一神的超驗性而反對不存在的惡魔的斗爭,神性通過宗教的倫理化得到提升。相對應地,神話化作語言的材料,變成了比喻,并從新的深度得到理解。
可以說,邏各斯是從神話之中衍生出來的,而神話的元素今天仍然普遍存在。例如,古代神話提供了最初的基本概念,這些概念隨后被用于發展宇宙起源的理論。我們每天心安理得地使用著生活中的詞匯,但事實上絕大多數人從未發明過一個單詞或原始概念——他們是從自己的文化當中學到這些東西的,而他們習得的概念則是早已過世的無從計數的人數千年來口傳和寫作的最終積淀物?!坝钪妗?、“存有”、“無”等與單一物質的區分這些概念,并非一直存在于人類文化中,而是起源于古代神話。隨后的哲學家從神話中借用了這些概念,同時放棄了對宇宙起源的過于個人主義的解釋。從這個意義上說,神話為哲學和現代科學的發展提供了支撐。
因而,有關精神突破的第二個表征就是,哲學家首次登臺。他們產生了我們至今思考的基本范疇,創立了人們長期賴以生存的世界宗教的萌芽。“中國的隱士和云游思想家,印度的苦行僧,希臘的哲學家,以色列的先知們,他們盡管在信仰、思想內容、內在狀況上迥然不同,但全都屬于哲學家之列。人們有能力將自身與整個世界進行內在的對比。他們在自身之中發現了根源,并由此超越了其自身以及世界。”(同上,第10頁)
這種超越是如何實現的呢?軸心時代的思想家在思辨中、在修行中、在冥想中上升到存在本身,要么通過涅槃的體驗,要么通過與“道”合一,要么通過完全獻身于上帝的意志,達至主體與客體消弭,對立面歸于同一。一句話,“人超越了其自身,他在存在的整體中意識到了自我的存在,并且作為一個單獨的個體,踏出了一條自己的道路?!保ㄍ蠒┊斎?,對于整個人類群體而言,這些思想家只是個別人,然而個別人的變化,最后間接地改變了所有的人,導致“人之存在”整體上實現了一次飛躍。
基于雅斯貝爾斯的軸心時代理論,哈貝馬斯認為,在所有軸心文明區域出現了從“神話式的宇宙起源說”向“理性的世界觀”的過渡。比如希臘哲學突破的宗教形式是荷馬史詩和赫西俄德的《神譜》的宗教神話,米利都學派的泰勒斯首先出于對自然的驚異,劈頭蓋腦地提出了一個萬物本原的問題,他以為是水。但阿那克西美尼以為是氣,而阿那克西曼德以為是無限。這些不同的說法都是針對宗教神話將自然人格化的問題作出哲學的解釋,從而揭開了自然哲學的序幕。
后來過了若干年,又涌現出一批智者,從對自然的驚異轉移到對人本身的驚異上來,揭開了人文哲學的序幕。他們不僅把神還原為人,還把人看作萬物的尺度,但這種人只是停留于自然狀態的感性的人,有著與生俱來的情欲而并無道德意識。蘇格拉底批判繼承了智者學派的探索成果,開始從社會倫理的角度來審視人的問題,提出了道德的人和理性的人的概念,對人的本質規定進行哲學的研究,西方的恢弘哲學從此啟程。
這里我們還要稍微花點筆墨來解釋下“超越”。美國學者史華慈主張用“超越的時代”來替換“軸心時代”,這是因為,與雅斯貝爾斯相比,史華慈更注重各文明之間的差異。如果說在所有這些“軸心”運動中存在共同的基礎性沖動的話,史華慈相信那是一種“超越的傾向”。
超越的字源學意義是“退而瞻遠”,也就是先退后(standing back),再看出去(looking beyond),是“一種對現實的批判與反思的質疑,以及對彼岸世界(what lies beyond)的一種新的看法”(史華慈:《超越的年代》)。在史華慈這里,“超越”并不像一般人想象的那樣,具備特殊的宗教意義,它只是越過現存的界限,看到“另一個世界是可能的”;而這種可能性的被看見,歸根結底,來自于對自身的現實狀況的懷疑,以及由此生發的向另一邊邁出的勇氣。(財富中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