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3日夜,華燈初上的上海外灘,籠罩在入秋后一場淅淅瀝瀝的小雨中。
華爾道夫酒店二樓宴會廳外,幾位黑色正裝的保安肅立在水晶燈下,禮貌而警惕地觀察著進出的賓客。老牌拍賣行佳士得(Christie’s)正在這里以一場20及21世紀藝術晚間拍賣,慶祝它在上海舉行拍賣10周年。
除了畢加索、夏加爾和趙無極這幾位拍場“??汀钡漠嬜?,當晚的另一件拍品尤其引發滬上藏家的關注——一份由阿爾伯特·愛因斯坦于1929年親筆撰寫、解釋他的狹義相對論與廣義相對論的14頁手稿。幾個月前,上海知識界剛以各種方式回望與紀念愛因斯坦訪問上海一百周年,這份手稿再度延續了源自上個世紀的那次回響。
1929年,已盛名在身的愛因斯坦發表論文《統一場論》,在大眾中引發極大興趣?!都~約時報》游說愛因斯坦“以盡可能簡單的方式解釋他的新發現”,這份手稿就是愛因斯坦撰寫的“命題作文”,隨后發表于1929年2月3日的《紐約時報》增刊上。手稿以德文撰寫,通俗易懂地解釋了“最美物理理論”的發現過程。愛因斯坦的筆跡清晰整齊,整份文稿保存完好。
手稿被歸為西方古典藝術品類,這是佳士得首次將這一品類的拍品引入內地拍場。當晚,在明星拍賣師陳良玲的主持下,兩位電話買家四輪競拍后,這份估價700萬-1,000萬元的手稿最終落錘于750萬元人民幣(不含傭金)。整季的拍賣共實現總計2.58億元的交易額。在因新冠疫情停擺兩年、疫前連續數年交易額在低位徘徊后,佳士得入滬第十年的成績單,大幅超越了2013年滬上首拍時的1.71億元成交額。
但上海在佳士得全球拍賣業績中的占比依然很小。2022年,佳士得全球交易額達到創紀錄的84億美元(約610億元人民幣)。在中國,香港的重要性也遠大于上海。今年5月,佳士得香港春拍錄得3.86億美元總成交額,金額是上海這次拍賣的逾10倍。
成交額只是觀察這家老牌拍賣行在華處境的一種指標。創立于1766年的佳士得在1994年正式來到中國內地開設辦事處,2013年獲得拍賣執照,目前仍是唯一一家獲準在中國內地舉行拍賣的國際拍賣行。
三十年間,中國大陸成為佳士得在亞洲地區的重要市場。隨著中國藏家的品味越發成熟多元,佳士得將不斷擴大的拍品類別帶到這里,并通過社交媒體等數字平臺吸引到越來越多的年輕藏家。9月23日晚的拍賣,在小紅書上吸引了超過100萬觀眾登入觀看。
挑戰也無時不在。外資拍賣行在中國依然不被允許拍賣1949年前的文物,如中國古典繪畫與瓷器,而這是許多中國藏家最感興趣的品類。直到兩年前,這一禁區才打開一個小口:1949年后還在世的西方藝術家——包括畢加索與達利——在1949年之前創作的作品終于可以在中國境內拍賣。
疫情之后中國經濟復蘇遲緩,老齡化疊加“低欲望”,讓人們對拍賣市場能否能重拾疫情前的人氣抱有疑慮。但佳士得看上去并不擔心。在近期與《財富》(中文版)的一次獨家專訪中,佳士得亞太區總裁龐智鋒(Francis Belin)說,中國人財富的積累、年輕藏家的涌現,以及佳士得多年來對數字技術的擁抱,都讓他對中國藏家的購買力抱持信心。
我們的采訪從愛因斯坦的手稿和上海拍賣開始,討論了新冠疫情、宏觀經濟、地緣政治和技術突進對拍賣市場的影響,最后聊到了佳士得香港醞釀多年的搬家計劃。以下是編輯后的采訪實錄:
《財富》(中文版):在上海拍賣愛因斯坦的手稿,是一個大膽的決定。將這份手稿委托給你們的賣家,擔不擔心中國藏家對這份手稿有足夠興趣?
龐智鋒:手稿的原主人完全不擔心。在上海,我們尤其重視拍品的質量和稀有性,我們也不會打無準備之仗,我們的信心基于我們對藏家的了解,我們已經看到,中國收藏家對于西方手稿正在展示出更多的興趣。
今年是我們在上海舉辦拍賣十周年。上海的拍賣可能不會像我們的紐約夜拍那樣,動輒實現上億美元的成交額,但卻是我們向中國藏家展示高質量的藝術品和我們的策劃能力、接觸新藏家、讓他們建立對我們的信任的重要手段。
上海對我們是獨一無二的。我們過去在阿姆斯特丹、米蘭、孟買也做過類似上海這樣的拍賣,但因為數字技術使得線上拍賣更加普及,我們逐步減少了在其它城市的線下拍賣。要知道,每次線下拍賣,我們都要把四五十位同事和大量藝術品送到現場,意味著不小的成本。現在我們每年最大的線下拍賣,集中在紐約、倫敦、巴黎和香港這四個城市。但我們會繼續在上海做線下拍賣,因為中國內地市場對我們來說太重要了。
《財富》(中文版):佳士得會如何評價來到中國內地的這10年?
龐智鋒:這是一段激動人心的旅程。我們1994年在上海開設辦事處,獲得牌照后,我們從2013年開始舉行拍賣。這10年間,中國收藏家的購買價值翻了一番。
要知道,拍賣市場很獨特,它從不是一件能迅速擴張規模的事,無法做到每年增長個10%,因為我們高度依賴供應——也就是賣家把手中的藏品委托給我們。我們自己不創造畢加索和莫奈的藝術,只能有賴于他們的藝術不斷升值。
在這10年間,我們不斷擴大帶到中國內地的藏品的類型,也深入到中國更多的城市做活動和藝術展。另外非常重要的一點,是我們通過數字技術吸引到了很多年輕的收藏家。我們很早就開始在微信上開發全面的拍賣系統,你可以通過微信小程序參加我們全球幾乎所有拍賣,不僅是線上的,還包括實時參與線下競拍。
《財富》(中文版):讓我們聊聊剛剛過去的這場新冠疫情。它是否給拍賣市場帶來了一些長期的、深層次的變化?
龐智鋒:答案是,是的,它加速了整個拍賣市場的數字化進程。時間撥回到2020年上半年,疫情剛發生時,給我們帶來了很大的挑戰。要知道,我們習慣了面對真實的拍品,對著它們拍照,手把手仔細檢查它們,為它們分類,我們習慣在拍場里等待現場的藏家舉牌,或者接聽藏家的電話。雖然那時我們已經花了不少精力來建設數字平臺,但當時市場還沒有完全接受數字化的交易方式。
但從2020年到2021年、2022年,我們創下了驚人的拍賣紀錄。2021年,佳士得錄得了有史以來在亞洲的最高紀錄,2022年則是佳士得有史以來在全球拍賣額最高的一年,這說明人氣已經完全恢復了。
《財富》(中文版):為什么2022年拍賣市場爆發了?因為此前人們的需求被壓抑了嗎?
龐智鋒:這是部分原因,但拍賣市場更依賴供給,就是有上乘的拍品露面。比如說,2022年,我們受托拍賣微軟聯合創始人、慈善家保羅·艾倫的個人珍藏,這場拍賣總成交額高達16.2億美元,成為拍賣史上最高價的珍藏,其中有五件藏品以超過1億美元的價格成交。這一筆收藏就能改變我們全年的業績。
《財富》(中文版):說到賣家,疫情有沒有讓他們感覺世事難料,因此影響他們面對藝術收藏的心態?
龐智鋒:2020年上半年,疫情之初,賣家的確有一些遲疑,但到了下半年,我們的銷售就迅速反彈了。到2023年,我們面臨著高利率的環境,從房地產到股票債券,許多資產類別都受此影響。賣家賬戶上趴著相當多的現金,以極低的風險就能獲得5%-6%的收益,所以可能不會急著把一幅畫從墻上取下來,交給我們賣掉。所以我們的供應受到了些許影響。
《財富》(中文版):這很有意思。你能否再講講宏觀經濟環境與拍賣市場的關系?
龐智鋒:總的來說,由于兩個原因,宏觀經濟和藝術市場的關聯并不那么密切。首先,其實藝術拍賣市場的規模相當小。這個市場每年的成交額約四五百億美元,在數萬億規模的大市場中只能算一個小眾的交易類別。
第二,收藏永遠不是——我今天買一幅畫,明天就會賣掉它。如果你想賺快錢,你應該去投資股票債券,或者房地產。收藏是另一回事。你不會想以高價買下一件藝術品,10年后以一半的價格出售,所以你會花很多功夫研究一件藝術品,它的品質、狀態和稀缺性。
這意味著,宏觀經濟可以起起落落,但收藏者的心理非常獨特,在一定程度上和宏觀經濟是脫鉤的。想象你是一個成熟的、已經做了20年收藏的人,你等了一代人的功夫,才等到那件你心心念念的藝術品,它在你的收藏中是缺失的一筆,當它出現在拍場上時,你會做什么?你會毫不遲疑地買下它。
《財富》(中文版):新冠疫情之后歐洲爆發了戰爭,全球兩個最大的經濟體之間也有很多對抗,似乎整個世界告別了前幾十年全球化的黃金時代,邁入了一段不可測的動蕩期。佳士得見證了近300年全球史,從歷史的角度看,這類動蕩期會如何影響拍賣市場?
龐智鋒:這種社會氛圍對我們也沒有太大的影響。我并不否認你剛才描述的世界的這種狀態,因為我也讀報紙。但我們非常幸運,因為在我們這個領域,我們可以獨立于外部世界運作。
我最近去杭州參加了中國美術學院舉辦的一場趙無極百年回顧展,佳士得也有參與其中。趙無極生在中國,在杭州學畫,后來搬到巴黎,在那里度過了一段精彩至極的藝術生涯。他把中國傳統山水畫的構圖、意境與西方抽象表現主義的形式、激情相融合。我認為他給我的觀點提供了絕佳的例證,那就是,藝術能跨越文化、國界,以及人與人間的分歧。藝術的目的就是去交流、去影響。作為拍賣行,我們非常幸運可以通過藝術來促成人與人的對話。
《財富》(中文版):如果說宏觀經濟、社會氛圍對拍賣市場的影響都不大,那么技術呢?
龐智鋒:技術對我們影響很大。佳士得雖然是一家歷史悠久的拍賣行,但是我們一直熱情地擁抱新技術。除了我剛才說到的微信小程序,還有我們在社交媒體上做的事情,我們還開始直播,因為我們想把拍賣場上的興奮傳遞給更多人,去年有3,500萬人觀看了我們的直播。
我們去年推出了一個叫Christie’s Ventures的基金,100%使用我們的自有資金,專門投資于我們認為會影響未來藝術世界的初創項目,比如數字藝術。我們看好NFT藝術,曾創下過NFT藝術的拍賣記紀錄——我們將Beeple的數字作品以6,900萬美元拍出。此外我們還推出了專門交易NFT藝術的拍賣平臺Christie’s 3.0。
我們的這些努力,為我們吸引到大量年輕的藏家。2023年上半年我們的中國內地買家中,接近47%是千禧一代或更年輕的藏家,他們購買的價值占到中國買家整體購買額的三分之一。
我們也站在氣候治理的最前沿。我們已經宣布到2030年將實現碳中和。我們是全球第一家詳細公布自己所有碳足跡的拍賣公司,我們的碳足跡主要來自我們的辦公空間,以及藏品與員工的運輸。
《財富》(中文版):這引出了我接下來的問題。明年你們將把香港辦公室搬到即將在中環竣工的The Henderson大廈。能否說說這背后的考慮?
龐智鋒:佳士得在倫敦和巴黎都擁有自己的永久拍賣場所,香港地位雖然同等重要,但過去20年,每年最重要的春拍和秋拍,我們都要去香港會展中心租場地,而會展中心的日程非常繁忙,這種模式已經走到了盡頭。因此,我們面對的不是搬不搬的問題,而是在香港這個寸土寸金的地方,搬到哪里的問題。
在我腦海里,我對新辦公室有著非常明確的要求。比如,從品牌和便利角度來說,它必須身處中環;它必須設在低樓層,能讓人們步行進入,當有300人來參加拍賣時,我不想讓他們擠在電梯間里等電梯;此外,每層樓的挑高要足夠高;它肯定要有展覽空間,空間布局上又要足夠靈活。
綜合所有上面的需求,The Henderson無疑是最佳選擇,它是香港中環寫字樓中,樓面跨度最大且沒有柱子的一棟。它還非常節能,獲得了LEED、WELL等多項環保認證。我們租下了其中的四層樓,將在其中開設佳士得首個香港常設拍賣中心,在全年任何時刻都能舉辦拍賣與展出,而不再受制于目前每年兩季的模式。我認為這是我們為未來找到的最好的家。
《財富》(中文版):所以未來香港的運營模式會更接近倫敦和巴黎?
龐智鋒:對,但又不全對。香港將是新冠疫情之后我們興建的第一個拍賣中心。上一次佳士得興建一個新的拍賣中心,是在2001年的巴黎,當時,與公司成立后的前200年相比,我們的運營方式沒發生什么本質變化。但這次不同,與疫情前相比,我們已經生活在一個不同的世界。所以新的香港辦公室不是另一個紐約、倫敦或巴黎,不管是內部的格局、使用的技術,還是運營模式,都將自成一格。
《財富》(中文版):上海拍賣結束后,你們已經在緊鑼密鼓地籌備11月下旬將要開始的香港秋拍。能否告訴我們,這次秋拍會有哪些亮點?
龐智鋒:這季跨品類的香港秋拍依然亮點很多,包括著名法國華裔畫家常玉的首幅重要裸女畫作——《花毯上的側臥裸女》,這是這幅畫作首次出現在亞洲拍場。另外,我們還會帶來世上首屈一指的元青花私人收藏——天民樓的15件跨越元明清三代的瓷器藏品,總估價超過1.2億港元。我們還將拍賣“The Pink Supreme”,一顆重達15.48克拉、全球拍賣史上最大型的濃彩粉紅色鉆石。
我們一直在用心搜羅那些質量最卓著、最罕見的藝術佳作。這次香港秋拍,是我們再一次將這些佳作呈現在藏家面前的機會。(財富中文網)
佳士得亞太區總裁龐智鋒(Francis Belin)將參加《財富》于12月6日在中國澳門美獅美高梅酒店舉辦的Brainstorm Design (“設計頭腦風暴”大會),就人工智能如何重塑藝術市場發表洞見。大會將云集逾20位世界頂級設計師、學者、藝術家與企業設計主管,以“人工智能時代的同理心(Empathy in the Age of AI)”為主題,探索新技術如何顛覆創意行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