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何為不豫哉
孟子的承擔力和使命感源自于對天命的敬畏。
《孟子·公孫丑下》有段名言說:
孟子去齊。充虞路問曰:“夫子若有不豫色然。前日虞聞諸夫子曰:‘君子不怨天,不尤人。’”曰:“彼一時,此一時也。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由周而來,七百有余歲矣。以其數則過矣,以其時考之則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吾何為不豫哉?”
孟子入齊見宣王,導以王道仁政,宣王不能用。《孟子·公孫丑下》第十一章至十四章,記載的都是去齊言行。“充虞路問”即在第十三章。充虞,孟子弟子。路問,在路上問。學生發現老師不高興——不豫,就是不悅——然后大膽地問道:不是說君子不怨天不尤人嗎?老師現在為什么想不開呢?
“不怨天”二句,見《論語·憲問》:“子曰:‘莫我知也夫!’子貢曰:‘何為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
這也是一段師生對話。孔子悲嘆說:“沒有人了解我啊!”子貢說:“怎么能說沒有人了解您呢?”孔子說:“我不埋怨天,也不責怪人,下學禮樂而上達天命,了解我的只有天吧!”
夫子跟子貢的這番對話,根據《史記·孔子世家》的記載,應該是在魯哀公十四年。那時候魯哀公去狩獵,獲得一只麒麟,孔子看到麒麟死了,所以就發出這樣的感嘆,這是孔子到人生最后的階段了。表面上說不怨天不尤人,內心深處其實是有很深的悲涼的。這個悲涼來自于周游列國而不得諸侯之用,無法施展一生的抱負。
孔孟之徒身處衰世,都有擔當天下之精神。孔子說:“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論語·陽貨》)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論語·泰伯》)孟子在上述這段對話的最后也說了:“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
如果想使天下太平,在當今這個世界上,除了我還有誰呢?孟子既然自視這么高,失望之情就和他的老師一樣深了。面對充虞的提問,他只好回答說,那時是那時,現在是現在。可見孟子素常以“不怨天不尤人”這句孔子的話教導學生。
孔孟的這兩段對話,都能夠讀出兩位夫子顯出樂天知命之誠,孔子言唯天知己,孟子則一口否認自己不高興(“吾何為不豫哉?”)——我既明白,天下不治,完全是天意使然,還有什么不愉快的呢?不過反過來,我們也可以體會兩夫子憂世心切,思望治平,可惜的是,“天意從來高難問”。
接下來,孟子提出一句驚人的斷言:“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并就此發了一通議論:由歷史來看,每隔五百年,一定有圣王興起,這中間也一定有名傳當世、輔佐圣王的賢人。自周朝開國以來,已經有七百多年了,以年數算來,早已超過了;以時勢察看,該有圣賢興起,拯救萬民了。
對于這段話,東漢趙岐《孟子章句》注曰:
彼時前圣賢之出,是其時也,今此時亦是其一時也。五百年有王者興,有興王道者也。名世,次圣之才。物來能名,正于一世者,生于圣人之間也。七百有余歲,謂周家王跡始興,大王、文王以來,考驗其時,則可有也。
焦循《孟子正義》又申其義云:“趙氏以彼一時為以前圣賢王道之時。圣指王者,賢指名世者,彼即前也。謂前此圣賢之出,是應五百年之運而出,是圣賢之出有時也。此即今也。此一時為孟子之時,謂今時已是圣賢當出之時也。……蓋前日言不怨不尤,是道其常,時為修身講學之時;今日去齊,是當其變,時為大道將廢之時;時有不同,未可一概而論。”
名世者,趙注:“次圣之才,物來能名,正于一世者。”焦氏正義解釋說:“荀子有正名篇云:‘圣王沒,名守慢,奇辭起,名實亂。……故知者為之分別,制名以指實。上以明貴賤,下以辨同異。……物來能以名正于一世,則貴賤明而同異別。’”由于圣王已逝,遵守統一之名的事情懈怠了,奇談怪論產生了,名和實的關系混亂了。其結果是事物間“貴賤不明,同異不別”,導致“事必有困廢之惑”。由此,在荀子的眼里,名的功能在于分別,亦即“上以明貴賤,下以辨同異”。制名的事業,荀子將其視為“知者”的業績,那也就是孟子所說的“名世者”了。
焦循又云:“傳曰:‘圣人不出,其間必有命世者焉。’命世即名世,謂前圣既沒、后圣未起之間,有能通經辨物,以表章圣道,使世不惑者也。”朱注:“謂其人德業聞望可名于一世者,為之輔佐。若皋陶、稷、契、伊尹、萊朱、太公望、散宜生之屬。”
由此可知,孟子的這段話重點并不在“五百年必有王者興”,而在“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表達的是孟子以匡世之才自況、卻又因天命之故不得施展的心情。所以,對“吾何為不豫哉”,趙注說:“孟子自謂能當名世之士,時又值之,而不得施,此乃天自未欲平治天下耳,非我之愆。我固不怨天,何為不悅豫乎?是故知命者不憂不懼,與天消息而已矣。”
曾國藩讀到此段,寫下按語:“色之不豫,若出于憂世之誠,則為義;若有一毫謀己之私,則為利。此圣賢內斷之心,辨于微芒之間者。”孟子的承擔力和使命感源自于對天命的敬畏,至于能否平治天下,則以天意為依歸,非人為可以強求。雖然有所憂,是憂天下而不是憂己身,也就是曾國藩所說的非為利而為義。孟子的浩然之氣,由此番對話表露無遺,如此自負的豪語,雖距今數千年,其當仁不讓的情懷,仍令人感喟不已!即便仁政在當時不得施,但孟子作為“名世者”,已經為后世立下了不滅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