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冰雪女王”之稱的楊揚是中國歷史上第一位冬奧會冠軍,在23年競技生涯中共獲得59個世界冠軍,至今保持著中國世界冠軍最高紀錄。退役之后,她非常積極地參與國際體育組織的工作,2022年北京冬奧會期間擔任運動員委員會主席,2019年開始擔任世界反興奮劑機構副主席,上個月以全票再度連任。在體育之外,她是創(chuàng)業(yè)者、公益人和兩個孩子的媽媽。
在12月8日舉行的2022年《財富》MPW女性峰會的晚宴環(huán)節(jié),楊揚與《財富》中文版上海執(zhí)行主編王昉聊了聊體育在一個分裂的世界中的凝聚力量、體育世界中的男女平權,以及退役之后她對“贏”的再思考。以下是編輯后的對話實錄。
王昉:防疫和隔離幾乎貫穿了我們的一整年,不過你的感受應該更深。剛才你告訴我,今年迄今你自己總共隔離了161天。年初的北京冬奧會上,你擔任運動員委員會主席,想必也為防疫做過大量工作?中國防疫政策正處在大拐點上,如何在防疫和正常生活之間取得平衡,尤其是在如何讓外界更好地了解政策意圖上,能不能分享一下冬奧會上的經(jīng)驗?
楊揚:北京冬奧會在特殊時期召開,要確保兩個安全,不光是運動員的安全,還有冬奧會結束后本地人民的安全。我們那時幾乎每個禮拜都有國際線上運動員大會,及時把很多信息傳遞出去。我覺得現(xiàn)在的官方信息,就是每個人都是自己健康的負責人,是非常重要的。我們自己首先要學習,搞清楚病毒的實際情況到底是怎樣的。再有就是——今天在座的都是很有影響力的女性領導者,我自己也有一個滑冰俱樂部,有將近百名員工和很多學員——在第一時間,我們要學會自救,比如我的俱樂部就制定了保護員工和學員的政策,購買了藥品以備不時之需。這些事情我們要先動起來。
王昉:即便在正常時日,體育都有很強的凝聚人心的作用。在眼下這個分裂的沖突的時代,這種作用似乎更加突顯?
楊揚:我還記得去年我參加東京奧運會開幕式,運動員一進場,我的眼淚就忍不住掉下來了。它的舉辦很不容易,運動員在各種保障下順利進場,我相信帶給全世界的是一種信心。在整個世界充滿分裂的時候,體育,特別是奧林匹克,把全世界凝聚在一起,大家尊重規(guī)則,尊重彼此,在同一個屋檐下兩到三周,用一種非常好的方式告訴世界,即便在競爭的環(huán)境下,我們也可以相處,而且可以把我們最好的體現(xiàn)出來。
王昉:體育能在分裂的世界中成為共通的語言,很重要的一點就是規(guī)則。我們要學會尊重規(guī)則,加入規(guī)則體系,最后實現(xiàn)對它的改變。你自己是不是也經(jīng)歷過這樣一個過程?
楊揚:規(guī)則背后是有文化在里面的。在體育領域,中國進到國際組織里面參與規(guī)則制定,是比其他國家晚的。我當運動員的時候吃過類似的虧?,F(xiàn)在回過頭來看,當時吃虧,并不是說人家不喜歡你,而是有很多的外部原因,比如說人家并不了解你。當時我們參與的國際交流并不多,舉辦的賽事也不多,比完賽有賽后宴會,但我們基本上領完獎都撤了,幾乎是沒有交流的,那么大家難免對你有偏見,賽場上出現(xiàn)摩擦,可判左可判右的時候,你被判的概率就更高。我進了國際組織,并不是說要給我們的運動員占多少便宜,更重要的是營造公平的環(huán)境,加強國際的交流,這的確是個循序漸進的過程。
王昉:這一點對當下中國和外部世界的溝通特別有啟示。你最近全票連任世界反興奮劑組織(WADA)副主席。之前我們聊天,你說到,這件事情讓你意識到,線下的人與人的溝通是多么重要。
楊揚:說起來還是長舒一口氣。我是2019年年底當選的,第一次會議是在2020年1月份的洛桑,那時候疫情開始了,我只參加了一次線下會議。在國際組織開會其實和在公司是一樣的,會上談的事情基本上事先都定好了,而定之前底下的溝通非常重要。我是新當選,肯定也急于了解,希望會上提供更多的意見,但是線上的討論只能以“安全”為主,很多時候也很著急。去年東京奧運會,我有兩周時間和WADA的主席和秘書長相處,那是非常重要的機會。那十多天里,我每天白天參加各種會,下午看比賽,晚上回到住處就到他們那里喝酒,其實也喝不了多少,但是我很渴望向他們了解信息,那十幾天讓我們建立了相互的信任。今年6月份上海解封后,我也第一時間出國參加國際會議。我前不久能再次當選,線下的溝通也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王昉:再次提醒我們今天這樣的線下歡聚的重要性。我們在早前的環(huán)節(jié)中討論到,在商業(yè)世界里,女性高管仍然少見。而體育世界似乎已經(jīng)搶先一步把這個問題想清楚了,做得也特別好。能不能分享一下,體育世界里男女平權是怎么做的?
楊揚:奧運會不僅是人類展現(xiàn)極限的舞臺,它也要引領價值觀,推動社會文明發(fā)展,男女平等就是奧林匹克價值觀非常重要的內容之一。我在國際奧委會第一個被提名的委員會就是婦女與體育委員會。那時我們中國運動界還在說“陰盛陽衰”,拿冠軍的都是女的,我就跑去問何振梁先生,我還能做什么呢?他就給我講了多哈亞運會的故事。多哈是個風俗很傳統(tǒng)的地方,女性不露面,為了承辦亞運會,符合亞運會規(guī)則,必須要成立各個項目的女隊,于是在亞運會上我們看到了纏著頭巾的、把身體都蓋住的女運動員,但她們至少可以出現(xiàn)在運動場上了。1996年亞特蘭大奧運會時,女運動員參賽比例還不到30%,而即將召開的巴黎奧運會上,男女運動員比例將第一次達到50:50,這是體育推動社會文明進步的方式。
王昉:運動的女性好像天生自信心就更強一些,很少給自己設置所謂的“玻璃天花板”。
楊揚:參與運動的女性,自信心和各方面能力都比較強。而且,體育組織本身做的是社會工作,我們都是志愿者,花很多的時間,沒有工資,也沒有真正的實權,但女性更有同理心,愿意奉獻,很適合這樣的工作。一個國際組織首先要對社會有一個超前的引領,比如國際奧委會在憲章里就規(guī)定了女性要在委員中所占的比例。但除了制定規(guī)則,很重要的是要培養(yǎng)女性的能力,讓她們真正融入到工作里面去,慢慢進入到領導層,不是擺設,而是發(fā)揮真正的作用。
王昉:在競技場上,“贏”這個概念非常清晰,就是要拿冠軍。你退役后,怎么定義“贏”呢?
楊揚:退役之后,贏沒有這么明顯了。不過我當運動員到后期,就已經(jīng)意識到,如果贏是我唯一的目標,我可能突破不了很多困難。
王昉:1998長野冬奧會,你在最強項目上失利,接下來你度過了非常艱難的四年,但你說這四年幫助你想清楚了什么是“贏”,能不能講講這個故事?
楊揚:1998年我的目標,整個代表團的目標,都是奔著實現(xiàn)零的突破那個目標去的。我在半決賽上破了世界紀錄,但最后我們是五塊銀牌,一塊金牌也沒有,我最后兩個單項全部犯規(guī),1000米沖過終點時第一名,一分鐘之后被判掉,這些都是特別大的打擊。我該怎么面對未來的四年呢?我知道,四年之后我年齡大了,先不說能力夠不夠,傷病能不能讓我堅持四年,即便能力很強,我也可能和98年一樣,因為各種原因拿不到金牌,所以這四年很難去面對。那個時候很糾結,又不能放棄,放棄就要一輩子背著失敗的結果,很痛苦。最后在決定面對這四年的時候,我想的是,最好當然是實現(xiàn)理想拿到金牌,但另外就是,到底什么樣的結果我能夠接受,而不至于讓這四年患得患失?我給自己定的目標就是,全力以赴。四年里只要我全力以赴,以后即使拿不到冠軍,我也是一個贏家。最后我很幸運拿到了金牌。
其實退役下來以后,經(jīng)常遇到這種選擇的問題,我可能是運動員里比較少的,依舊只拿著大學本科的畢業(yè)證,但是我踏踏實實讀了五年,沒有任何官職,但是能保證一定的影響力,這過程當中有很多選擇?;氐侥銊倓偟膯栴},我覺得,“贏”就是到現(xiàn)在還能夠聽到自己內心的聲音。我們的很多決定會被外界環(huán)境左右,在國際組織里你總會顧及很多事情,但到了必須發(fā)聲和做決定的時候,第一時間你是怎么想的很重要,能夠聽到自己內心的聲音很重要。
王昉:贏就是堅持自己內心的聲音。
楊揚:是。
聽眾提問:我注意到你剛才是從臺下跑著上臺,能量非常高,我非常欣賞。你也是非常有目標感的女性。我想請問,你的人生下半場,或者整個人生的主線又是什么?你一直在追隨著什么,讓你不斷地向前?
楊揚:我一直覺得要追逐一件有價值的事情,我很相信體育能夠推動社會進步。落到具體的事情上來,我設立了一個冠軍基金。有同行說,楊揚你是從原來一個贏,到現(xiàn)在幫助更多人贏。我們用這個基金幫助運動員做轉型,因為我相信在運動場上經(jīng)過常年訓練的運動員,完全能夠在退役后用他的素質發(fā)揮作用,而不是像傳統(tǒng)觀念講的那樣,“退役之后從零開始”,甚至被視作社會的累贅。我們?yōu)檫\動員做培訓,啟發(fā)他們的價值感,最后會看到,曾經(jīng)的運動員后來在職場上很成功。這就是我在做自己一直相信的事情。
王昉:楊揚參加的冰上項目,比如短道速滑500米的項目,是40幾秒鐘定勝負的。這40幾秒里,每邁出的一步,每一個轉彎,貌似都是瞬間做出的決定,但其實背后是幾十年的積攢,是肌肉記憶的爆發(fā)。這一點適用于今天在場所有的女性。很多時候大家說女性是感性的,但是看似感性的決定的背后,都是多年的積攢。我們已經(jīng)度過了太漫長、太不同尋常的一個蟄伏期,站在2023年的門檻上,當我們的世界回歸正軌的時候,衷心希望每位女性迎來嶄新的綻放,你們的肌肉記憶重新被喚醒!謝謝楊揚?。ㄘ敻恢形木W(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