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鄉皆悅之者為鄉愿
????鄉愿,也作“鄉原”,指的是在鄉里中,故意做出忠厚老實的樣子以討人喜歡的人(愿,忠厚、恭謹)。他們沒有立場,昧于是非,安身保命, 而損害道德良心。
????孔子在《論語·陽貨》篇中說過一句話:“鄉原,德之賊也。”他把鄉愿直斥為竊取德性的賊。這樣強烈的否定,在《論語》中是不多見的。徐干《中論·考偽》:“鄉愿亦無殺人之罪也,而仲尼惡之,何也?以其亂德也。”可能孔子已預見到鄉愿之人,后世代代不絕,成為惡政之土壤,故有此激憤之語。
????孔子如此抨擊鄉愿,然究竟何謂鄉愿,他卻并未明言。不過我們可以從《論語》里其他地方有關鄉人的論述來推測孔子的意見。《論語·子路》:“子貢問曰:‘鄉人皆好之,何如?’子曰:‘未可也。’‘鄉人皆惡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不如鄉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惡之。’”
????子貢問老師:“有一個人,鄉人都贊揚他,這人怎么樣?”孔子回答道:“這人的品性不能肯定。”子貢又問:“有一個人,鄉人都厭惡他,這人怎么樣?”孔子回答道:“這人的品性也不能肯定。假如有一個人,鄉里的好人都贊美他,鄉里的壞人都厭惡他,這才是最理想的人。”
????在《論語·衛靈公》中,孔子說:“眾惡之,必察焉;眾好之,必察焉。”大家都憎厭的人,你得看看再說;大家都喜歡的人,你也得觀察再定。也就是說,孔子覺得一個人太受歡迎是可疑的。如果他真的是好人,必然有些道德、品格、處事的堅持,怎么可能不得罪人呢?反過來說,如果他毫無堅持,只是活得八面玲瓏,不去沾惹任何風險,那他怎么可能真的是好人?
????由此可見,對善者和不善者皆不表出自己之好惡的人,或者,不能區分善惡、好壞、是非的人,就該是典型的鄉愿了。
????按照孟子的理解,孔子把人分成四種,首先是行為合乎中庸的“中道”(亦稱“中行”)之士;“不必可得,故思其次”的,便是“狂放”之士;“狂者又不可得”而再求其次的乃是“不屑不潔”的“狷介”之士;他厭惡的只有一種人,即“閹然媚于世也者”的“鄉愿”(《孟子·盡心下》)。孔子說:“過我門而不入我室,我不憾焉者,其惟鄉原乎!”
????什么樣的人是“鄉愿”,孔子又為何痛恨“鄉愿”?孟子的學生萬章向孟子請教。孟子為鄉愿作了具體畫像:“一鄉皆稱原人焉”的“鄉愿”,就是“言不顧行,行不顧言”的“閹然媚于世也者”。 朱熹注:“閹,如奄人之奄,閉藏之意。……孟子言此深自閉藏,以求親于世,是鄉原之行也。”這就是說,掩藏自己的本意,而博取別人的歡心的人,就是鄉愿。
????孟子又進一步說,“非之無舉也,刺之無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潔;眾皆悅之,自以為是,而不可與入堯舜之道,故曰‘德之賊’也。”鄉愿這種人,你要批評他卻找不出具體的事例來;要指責他卻又覺得沒什么可指責的。這種人在鄉人鄙俗中,同流合污以媚于世,平時卻表現得貌似忠厚,行為廉潔,以致人人都喜歡他,他也沾沾自喜。然而,絕不能跟他一起談論堯舜之道。
????孔子把鄉愿稱作似是而非的人,像混在禾苗中的莠草。他說:“惡似而非者:惡莠,恐其亂苗也;惡佞,恐其亂義也;惡利口,恐其亂信也;惡鄭聲,恐其亂樂也;惡紫,恐其亂朱也;惡鄉愿,恐其亂德也。”孔子認為鄉愿似德非德,而又容易亂德,所以深惡痛絕。
????自孔子以后,對鄉愿的痛恨代代相襲。宋儒朱熹《朱子語類》六十一卷:“鄉愿是個無骨肋的人,東倒西擂,東邊去取奉人,西邊去周全人,看人眉頭眼尾,周遮掩蔽,唯恐傷觸了人。”明儒顧允成看到,“三代而下,只是鄉愿一班人,名利兼收,便宜受用”(《小辨齋偶存·札記》)。
????有意思的是,這些儒學傳人都認為真正的大儒是反對鄉愿的,到了近代譚嗣同那里,他卻認為所有儒生都是鄉愿之徒。他在《仁學》中說:“兩千年來之政,秦政也,皆大盜也;兩千年來之學,荀學也,皆鄉愿也。唯大盜利用鄉愿,唯鄉愿工媚大盜。二者交相資,而罔不托之于孔。”譚嗣同認為荀子學派是孔子之后占主流的儒家學派,這與通常所說的道統是孔孟之道大異其趣。荀子講人性本惡,“其善者,偽也”,要做好人就必須“做人”,就要修練、修飾自己,人的善性是修養出來的。這與孔孟不一樣,孔孟講人性本善。譚嗣同說荀學修飾自己,相當偽善,累世經年,導致后世的人格結構也出現偽善,鄧曉芒先生稱之為“結構性的鄉愿”。
????在譚嗣同之后,李大釗也寫過一篇論及鄉愿與大盜的文章:“中國一部歷史是鄉愿與大盜相結合的紀錄。大盜不結合鄉愿,做不成皇帝;鄉愿不結合大盜,做不成圣人。所以我說,真皇帝是大盜的代表,圣人是鄉愿的代表。到了現在,那些皇帝與圣人的靈魂,搗復辟尊孔的鬼,自不用提,就是這些跋扈的武人,無聊的政客,那個不是鄉愿的化身呢!”(《李大釗文集》下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