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己之人入于天
物因己而顯,忘己即同時忘物;僅僅忘物還不夠,要連天地也不識了,最后才能達到“入于天”的境地:無論為物、為天、為己,均付之一忘。
《莊子·大宗師》:“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魚游于江湖之中就忘記一切而悠悠哉哉,人游于大道之中就忘了一切而逍遙自適。人和魚一樣,要達到物我兩忘,首先需要一個好的環境。而無論是魚還是人,無論是相忘于江湖還是相忘于道術,這種“相忘”都是自然本性的必然要求和結果,是堪稱“逍遙”的生命境界。
莊子的“道術”得自于老子。他說:“魚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以“水”喻道,明顯可見老子的影子—“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老子》第8章)魚在深水才知道彼此是不是悠游自在,人在大道中才知道彼此是不是適性自得。
《大宗師》和《天運》有兩段相似的文字,正好是“相忘”的反證:“泉涸,魚相與處于陸,相隨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這兩段話都是說,魚在水源干涸瀕臨死亡的時候,互相以呵氣和唾液維持彼此的生命。相濡以沫固然使人感動,但對于魚來說,它是在其天性所依賴的環境遭到破壞時不得已的反應,這種反應違背天性,是一種相對于自然天性而言不應出現的、不合天道的狀態。“相忘”才是合天道的。
談到“人相造乎道”,葉秀山先生指出,《老子》第三章所說“是以圣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 …”不一定含有通常“愚民”的意思在內,而是說,圣人之治,正是要治下百姓人人都像圣人自己那樣,“虛心”、“納物”、“弱志”、“得道”,從而成就“人相造乎道”的世界。
這里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忘己”與“得道”之間的密切關系。莊子“紀冫子養斗雞”的寓言將這種關系刻畫得淋漓盡致:“紀冫子為王養斗雞。十日而問:‘雞已乎?’曰:‘未也,方虛濠而恃氣。’十日又問,曰:‘未也,猶應向景(影)。’十日又問,曰:‘未也,猶疾視而盛氣。’十日又問,曰:‘幾矣,雞雖有鳴者,已無變矣。望之似木雞矣,其德全矣。異雞無敢應者,反(返)走矣。’”
(《莊子·達生》)紀冫子訓練斗雞的過程,就是不斷消除其“斗”志的過程,也就是逐漸達至“無己”的過程。《莊子·逍遙游》云:“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當此雞“望之似木雞”,進入“無己”境界,別的雞無一敢與之爭斗,只能望風而逃。這個看似荒誕不經的故事,實則蘊涵著深刻的思想。
呆若木雞,其德全矣。馮友蘭先生在《原人》中曾經把人生的境界分為“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等四種境界。相對應地,我們可以把順著自己的本能或者社會習俗做事的人叫做自然人;把動機利己、結果利人的人叫做功利人;把行為符合道德、為社會利益做事的人叫做道德人。最高境界不是以上三種,而是孟子所說的“天民”,因其明乎天理﹐適乎天性。“有天民者,達可行于天下而后行之者也。”
(《孟子·盡心章句上》)“天民”之“忘己”,有多重含義。“忘己”首先意味著忘掉身體:“吾所以有大患,為我有身。及我無身,吾有何患?”(《老子》第十三章)其次,意味著克服貪婪,消除欲求。“鷦鷯巢于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莊子·逍遙游》)人之所需并不多,是欲望和誘惑太多,使人“失性”。“且夫失性有五:一曰五色亂目,使目不明;二曰五聲亂耳,使耳不聰;三曰五臭熏鼻,困貶中顙;四曰五味濁口,使口厲爽;五曰趣舍(取舍)滑心,使性飛揚。此五者,皆生之害也。”
(《莊子·天地》)最后,忘己的追求也蘊含著豁達的生死觀。既然忘卻了我的存在,還在意什么生與死?老子說:“天地尚不能久,而況于人乎?”莊子一方面說:“死生亦大矣”,(《莊子·田子方》)認為生和死對于人來說是一件大事,另一方面又強調:“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同上)
“生之來不能卻,其去不能止。”(《莊子·達生》)“明乎坦途,故生而不說,死而不禍,知終始之不可故也。”(《莊子·秋水》)因為認識到事物是變動不居的,死與生是正常的,所以應該順應自然,如《養生主》篇所言:“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
安于自然的安排,適時而生,順時而逝,不為生而喜,亦不以死為禍,因此,忘己之人面對生死抉擇之時,也會視死如歸。(財富中文網)